2025年5月26日下午,“品读”系列讲座第三季·诗与哲学第四讲在北京大学美学与美育研究中心(燕南园56号)举行。浙江省社科院文化所研究员陈明珠老师以“λόγος的情节——亚里士多德《诗术》的隐微风格与哲学探究”为题作报告,北京大学哲学系吴增定教授主持,北京大学哲学系陈斯一副教授参与对谈。
主讲人陈明珠老师从《诗术》的文本性质以及当下《诗术》研究存在的问题出发,向听众展示了《诗术》的隐微风格,以及对这一文本合适的研究路径与理解方式。并以μῦθος为范例,通过追踪《诗术》论述行程中μῦθος一词出现语境、用法,细绎《诗术》中亚里士多德对μῦθος内涵的分殊和澄清,揭示《诗术》以摹仿“μῦθος(情节)”之展开来阐明“μῦθος(情节)”这一概念的奇特论述方式,更显豁出《诗术》中某些引而未发的深层理论意旨。
陈明珠老师首先指出当下《诗术》研究存在的问题,《诗术》尽管是古老的文本,但其流传缺乏连续的传统,存在漫长、难解的断裂,它的研究也是从文艺复兴后才正式开始,这种传承和研究的断裂导致了两个严重的问题:一、《诗术》的研究缺乏传承,古注古疏稀见;二、《诗术》的研究从开始便成为欧洲近现代思想语境的产物,即古今之争的产物。此外《诗术》本身的文本状态也较为糟糕,在整理前最凌乱不堪,现存《论诗术》似乎残缺不全,行文粗疏随意、含混晦涩。其间存在着大量诸如论述不平衡、缺失、离题、脱节、语焉不详之类的问题。
不过陈明珠老师指出,当我们声称《诗术》是“谜一样的文本”时,我们需要注意文献学上的区分和定性,《诗术》文本这种粗略、毛糙的样子,会让人猜测它似乎只是一个讲义,而非成书。而亚里士多德所有传世文本,除了《雅典政制》外都是内传(ακροαματικός,意味“口传”)著述,具有隐微(ἐσωτερικός)的风格,《诗术》当中也对这种内传性质、隐微风格进行了说明,亚里士多德经常在讲某个问题时指出这个问题已经在公开发表的某个文本中进行了讨论,此处不作讨论。
既然《诗术》是内传的隐微文本,我们在缺少专业老师的情况下应如何进行阅读和理解?陈明珠老师指出,19世纪末20世纪初研究阿拉伯、《古兰经》的爱尔兰学者玛高琉斯提供了解释《诗术》的门径。他基于阿拉伯传系完成了《诗术》的译注本,里面很可能保留了古代传统流传下来的对《诗术》隐微风格的解读示例,这些示例强有力地证实了《诗术》写作风格的隐微性、理论内容的哲学性、文本特殊性质的目的性。《诗术》的形式和内容关系十分密切,并且其与亚里士多德其他文本一样逻辑严谨,与亚里士多德著作全集具有紧密、严格的文本互涉、互证性质,《诗术》在根本上是一个哲学文本。
陈明珠老师指出,这种《诗术》隐微风格的解读方式,初接触时会令人费解,但是学习了解后便会让人震撼于古代作家的巧思。回到《诗术》文本本身,把握隐微风格非常关键,一旦隐微视野得以开启,便会发现很多主流研究提到的《诗术》糟糕的文本状况并不是传抄错误或者流传当中的文本损害,而恰恰是亚里士多德的有意为之。如“史诗(ἐποποιία)没有名称”,这句话其实涉及词源学误用问题,在亚里士多德看来,古代希腊人用ἐποποιία指史诗其实是词源学的误用,因为这个词的词源指向的不应该是史诗这个“种”,而应该是高于“种”的“属”,ἐποποιία源于ἔπος(词)加ποιεῖν(制作),意思为对语言的制作。而希腊人所说的史诗在亚里士多德看来是“以六音步格制作的诗”,希腊人认为史诗一定是有格律的、六音步格的诗,而在亚里士多德看来这是对诗的误识,因为诗指的并不是对格律的制作,而是对情节的制作。
而如果这种文本障碍甚至是作者精心的设置,那亚里士多德对《诗术》文本的驾驭与统治能力肯定远高于很多人的想象。玛高琉斯在隐微风格导读中提出了研究、阐释亚里士多德的三大原则:一、不能从亚里士多德著作中引经据典以为内证的解释并无把握,即需要以亚里士多德文本来解释亚里士多德,而不能根据解释者意愿或时代意见随意揣测,任何观点都需要有亚里士多德文本作为引证;二、不能对文本中每个音节都提出理由的解释不能令人满意;三、归咎于亚里士多德的主张毫无意义或是与常识相悖的解释不可容忍,《诗术》的文本经常有看似矛盾、解释不通的内容,这些往往被解释者认为毫无意义或与常识相悖,但是亚里士多德内传文本本身确实与普通常识间存在距离,在形式上内传文本的隐微风格会造成理解上的障碍,在内容上哲学的理解与常识的意见间也确实存在差别。这三条原则在近现代《诗术》注疏研究中别具一格,直指现代《诗术》研究之弊——要么陈词滥调,要么肆意发挥。陈明珠老师强调,《诗术》的研究要回到亚里士多德自身,任何一个文本部分对理解而言都是必要的,这也是亚里士多德本人在《诗术》当中对情节构合的要求,“事件成分要组合到这样,以至若任何成分改动或删削,都会使整体变化或松动”,我们要对《诗术》进行整体的、通贯的理解。
在揭示了当代《诗术》研究存在的问题,明确了《诗术》应当采用的阅读、研究方法后,陈明珠老师以μῦθος为例向我们进一步展示了《诗术》的隐微风格与解读、研究的路径。陈老师指出,μῦθος是亚里士多德《诗术》的关键词,然而尽管这个概念十分重要,但遍观全文,亚里士多德始终未对μῦθος一词进行专门定义,无独有偶,模仿(μίμησις)、悲剧错误(ἁμαρτία)、净化(κάθαρσις)等重要概念也并无解释。一方面,这些概念是古希腊当时的日常词汇;另一方面,《诗术》的用法使得这些概念有了特别的“色彩”,获得了新的含义,μῦθος作为情节的含义,极有可能便是源自于《诗术》。
陈老师指出,《诗术》这种术语与概念意义展开的方式不像论文,而更像是悲剧。《诗术》当中的重要术语,非常像悲剧当中的人物,这些概念、术语是希腊人习常使用的词汇,会有习以为常的理解,但是《诗术》的语境使得这些概念有了新的自足性,就像是新的悲剧一样,在《诗术》语境中会呈现出概念的新含义,就像μῦθος从神话、传说、故事走向了情节。而μῦθος开始的含义就像λόγος表示故事时一样,无关真实或虚假的区分,也没有褒贬的色彩,但随着词意的发展,μῦθος越来越具有非事实和虚构的含义,一方面指并非事实发生的,另一方面指似是而非、虚妄不实,μῦθος作为传说保持下来的往事、旧规、先例,依靠古老、久远、祖传获得权威,逐渐遭受说理论证(哲学)、眼见为实(历史)的质疑,μῦθος(诗)的词意与λόγος(哲)以及ἱστορία(史)有了区分和对峙。
λόγος有着从言辞到故事的意象,在意思上与μῦθος有高度重合,二者在思想史上有着剧烈的冲撞,所谓的诗与哲学之争,也可以置换成μῦθος与λόγος之争,柏拉图在《理想国》中挑起的诗与哲学之争,本身也是亚里士多德《诗术》最重要的背景,某种意义上《诗术》的出发点就是应对这一问题。在《诗术》当中λόγος更多表达言语、言辞,而言辞(λόγος)的重要性远远无法与情节(μῦθος)相比,不过《诗术》当中λόγος与μῦθος的具体使用更为复杂,λόγος并不始终等同言辞,μῦθος也并不始终指向情节,它们各自的用意、用法,以及两个词之间的微妙互通、区别十分复杂,两个词在《诗术》当中就像一部曲折的戏剧一样展开。
在第5章中,亚里士多德讨论喜剧的发展,他再一次将μῦθος作为喜剧发展的关键环节,“情节的制作(μύθους ποιεῖν)[俄庇卡尔摩斯和福尔弥斯]最初起于西西里。那些在雅典的【诗人】中,克拉特斯最早弃用讽刺体的形式,普遍性地来制作故事,即情节(καθόλου ποιεῖν λόγους καὶ μύθους)”,这段话中μῦθος和λόγος这对亦敌亦友概念居然同时出现,这表明,一旦嵌入“普遍性”,λόγος与μῦθος可以等同,二者在故事、情节的含义上可以互换。一旦和λόγος的这种“普遍性”意义相结合,μῦθος便脱胎换骨一般,和历史彻底撇清关系,从而归入“合逻各斯”的“想象”、“虚构”、“故事”。在这个意义上,诗与哲学甚至比“真实”的历史更加贴近,就像亚里士多德在第9章区分诗与史时提到,“诗比之史述更具哲学性、更高尚,因为诗更多讲述具有普遍性(καθόλου)的事,而史述更多讲述个别(καθ᾽ ἕκαστον)之事”,亚里士多德将λόγος引入到诗当中具有重大意义,他大大化解了λόγος与μῦθος间的敌意,肯定μῦθος当中具有λόγος,将诗与哲学的距离拉得比哲学与历史更加亲密,实现了对历史的反戈一击,完成了非常具有戏剧性的转折。如果我们将λόγος与μῦθος看为两个人物,这就是古希腊悲剧当中所谓的对敌友关系的转换,这种情节完全是在模仿突转(περιπέτεια)和恍悟(ἀναγνώρισις)。
以上就是亚里士多德对诗与哲学之争的处理,这一处理的结论与方式同样重要且有趣,陈明珠老师提示大家,在这些例子当中,我们可以看到亚里士多德非常强调词源,词源蕴含着人们对事物的意见,积淀着人们认识、推理的轨迹,词源学既可以追溯到本质的东西,也可能追溯到偶性,既可能具有λόγος,也可能具有τύχη(机运),而这就是悲剧错误(ἁμαρτία)。进一步,这种倾向内在于人的推理、认识能力本身,那么也可以说人类推理、认识的能力本身,即λόγος就是悲剧性的,亚里士多德强调悲剧的深意可能就在于此。
在后续座谈环节陈斯一老师对讲座内容进行了总结与回应,陈明珠老师在讲座前半部分传达出一个非常强的立场——我们非常有必要将《诗术》作为经典来对待,经典意味着它的任何一个音节都是有意义的,任何一个音节都在该在的位置,我们必须将这些细节全部解释到位,才能提出圆融的解释。这并非只是古典学者的信仰,或者说是一种玄虚的对亚里士多德的崇拜,这个问题非常特殊,因为亚里士多德的文本确实具有历史性,经过很长时间历史传承的文本,尤其是历史传承本身参与了文本构建的经典作品,往往便具有某种“完美性”。讲座后半部分则是陈明珠老师给出阅读、研究《诗术》的范例,陈老师展示了如何按照这一原则对文本进行阅读与解释,认为亚里士多德通过讲述故事怎么变成情节的故事来告诉我们什么是情节——将μῦθος具有普遍性的λόγος,就可以成为情节,古希腊的诗总是从个别性的东西出发,最终呈现出某种普遍性,正如俄狄浦斯,他是个别的人,有着非常独特的命运,但是他承载自己悲剧历程的过程向我们揭示出的,不仅是个别人弑父娶母的问题,而是全人类面对自身命运的必然性的问题。而根据陈明珠老师的解读,正如俄狄浦斯发现自己是人类普遍命运的承载者,亚里士多德告诉我们μῦθος在古希腊喜剧悲剧的传统中,发现自己成为普遍λόγος的承载者,从而最终从故事变成了情节,这是整个讲座最精彩的部分。
最后陈斯一老师对讲座内容提出了一点补充,在陈斯一老师看来,《诗术》在亚里士多德哲学体系中的地位不仅是陈明珠老师提到的,它是亚里士多德所研究的万千事物中的一个,而且是其中最核心的内容。陈斯一老师认为,《诗术》是亚里士多德整个哲学体系当中打开哲学大厦的钥匙:亚里士多德将自己的哲学分为三个分支——理论、实践、制作,这是人类理性的三种运作方式,也是人类生活的三种不同样态,理论指向观看、观瞻的哲学家对真理的沉思;实践指向伦理、道德、政治;制作指向修辞学与诗术,即对语言的制作。如果我们认为形式-质料概念是亚里士多德体系的贯穿概念,我们会发现这对概念在我们日常生活之中的源泉就是在制作领域,形式-质料在生命体、哲学沉思、伦理政治上都是衍生性的,它真正的核心源泉就在于制作,但亚里士多德的制作是诗学,所以在他看来,如果形式与质料是最核心的概念,那他自己最关心的关于形式与质料的活动就是诗歌。换言之,亚里士多德的形式-质料这对最为核心的哲学概念源自于诗歌,他的整个哲学体系源自于他对诗的洞察,所以陈斯一老师认为诗学,即制作科学对亚里士多德整个哲学体系而言是根源性的,《诗术》的研究对于亚里士多德哲学,甚至整个西方哲学史都是非常重要的。
讲座听众还向陈明珠老师提出以下问题:
“怎么看待《诗术》当中的形式-质料概念?”陈明珠老师指出,形式-质料这一亚里士多德哲学核心概念在《诗术》当中非常有趣,亚里士多德其实并没有正面使用这一概念,这种刻意的回避可能也是隐微风格的再次体现,值得我们进行更深入的研究。
“亚里士多德在《政治学》讨论教育话题时提到净化(κάθαρσις),并且说会在《诗术》中谈,而《诗术》在著名的悲剧定义时提到了净化,但没有具体展开,老师既然提到了这个概念以及整本书的隐微思路,那我们能否可以从相关的领域或者从μῦθος概念出发,尝试对κάθαρσις给出更多的理解?”陈老师指出,这是一个经典的难题,无论讨论戏剧还是小说,人们都非常喜欢使用κάθαρσις这一概念,好像没有更好替代它的词汇,但在学术史上,这是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亚里士多德在作品中对κάθαρσις的使用确实带有隐微风格,我们感觉他在文本语境中更多指宗教,但是玛高琉斯提出亚里士多德的使用其实更多是医学意义的,指疏泄这一顺势疗法,因此如果要解决这个问题,可能需要借助亚里士多德关于医学的文本。今天的讲座对此讨论不多,不过(陈老师)另一篇论文《技艺与迷狂——柏拉图<伊翁>与亚里士多德<诗学>对观》中就使用了黑胆汁的理论,将柏拉图“诗是迷狂”与亚里士多德“诗是技艺”冲突进行贯通理解,可以参考亚里士多德医学的讨论进行进一步的分析。
“古典关怀当中是否更加关注人性高度拔高意义的普遍性,即古代世界的普遍性是否有高度这种潜在的前提,而不关心一切琐碎、卑微的,例如生命不可承受之轻的普遍性?”陈老师指出,这确实是古今的某种差异,希腊悲剧之所以到现代还有很强的魅力,就是因为它能够上升到某些人类命运的高度。喜剧诗人最早使用讽刺体,甚至是一种谩骂性的文体,慢慢地,他们才真正通过具有情节从个别性走向普遍性。
“情节(μῦθος)在理想国里应该如何理解?柏拉图在《理想国》中指出‘故事起初是假的,但其中有真实的’,就这点而言,似乎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是相通的,没有很多研究者所揭示的那么大的分歧。那么μῦθος的这种普遍性究竟是当时普遍的理念,还是说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有着不同的解释路径?”陈老师指出,近年来对亚里士多德与柏拉图不同的强调有些过多。但就个人研究而言,亚里士多德应当相当了解柏拉图,很多人认为亚里士多德常常误解柏拉图,但亚里士多德起码理解柏拉图的问题,并且他的回应有着很强的针对性。其实,柏拉图的作品很难理解,尤其他的作品是对话体,我们很难把握对话中的哪些思想是柏拉图的真实含义,而亚里士多德其实相当了解柏拉图的意图:比如亚里士多德讲史诗时一定去除掉格律因素,而柏拉图在《会饮》中讨论诗的时候,提到制作最美的言辞就是有格律的。但她认为柏拉图此处是故意的,因为这是普通人的看法,他在使用普通人的看法来讨论诗,这只是柏拉图笔下一个人物的话,而不是柏拉图的本意,而亚里士多德便穿透了文本,把握到了柏拉图的意图。事实上,很多二人的不同都是亚里士多德洞察了柏拉图的本意,两人也有着很多一致之处,比如亚里士多德说诗人是因为运气而不是技艺,这与柏拉图说诗人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差不多,很多时候,如果不穿透文本就会误认为二人有很多对立。总体上,深度理解亚里士多德会更有助于我们理解柏拉图,柏拉图用一种“显白”的方式书写作品,但其实这种“显白”并不是真的显白,也导致了很多混淆,而亚里士多德的表达,如果我们穿透了他的隐微表达,其实意涵是非常明确的。
撰稿:李晨光
摄影:唐静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