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4月2日下午,“流云讲坛·中国美学系列讲座”第二讲在美学与美育研究中心(燕南园56号)举行,中山大学哲学系教授陈少明老师以“艺术与命名”为题作报告,集中讨论了“命名”这一行为在艺术中的作用与意义。本次讲座由北京大学哲学系孟庆楠教授主持,清华大学哲学系唐文明教授、北京大学宁晓萌教授参与对谈。此外,来自不同高校的多位老师参与讨论。
讲座伊始,陈少明教授对比布鲁塞尔的市标“撒尿的小孩”和杜尚的《泉》两件作品的命名,指出“撒尿的小孩”这一命名是描述,并不对作品的理解产生重要的影响,故这一命名不是必须的;而杜尚的《泉》若非通过艺术家的命名,则将不会被当作一件艺术品,在这一意义上,这一命名是必须的;陈教授以“可有”,“可无”来形容这两种命名,因此引出了“什么条件下需要命名?”的问题。同时,陈教授指出,这不是在艺术范围内能解答的问题,由此转入第一部分的内容。
在第一部分中,陈教授讨论了命名是一种赋义行为。陈教授援引《说文》中对“命”、“名”的解释,“命,使也,从口令”,“名,自命也。从口从夕。夕者,冥也。冥不相見,故以口自名”,说明了命名的汉语语源并指出命名的不同作用。首先,命名是区别物体、关注对象的需要,即“物谓之而然”;其次是标识“名份、事物与秩序”,如每个人独有的名字、物的专名或类名、人的身份与序号、家庭和社会中的身份等等,通过命名建立秩序;最后,命名除了指称,它的另一个作用是寄托、希望或评价,即信念或价值之名,如文人字号、佛教法号、书斋、寓所或公共场所的称呼以及制度或社会运动,包括野兽派、印象派等艺术运动的命名。这一意义上,名字编织意义网络。
进入第二部分,陈教授从艺术领域的语境,讨论中国书画与命名。陈教授首先区分了艺术的不同意义层次,第一层次为描写人、事、物等对象;第二层为艺术技能,包括线条、色彩与造型;第三层则是传递附着在艺术形象上的情感与思想,即传递观念。同时他认为,命名作为标识记号与表达意义,在中国艺术中,命名有不同形式,如题、款、序、跋,而这些命名对艺术的三层意义都有协助。接着,陈教授试图说明中国书画中命名的作用。在书法中,陈教授认为书法无须命名,书画上的题不是命名,因为书法书写的内容即其意义,字帖名字作用类似记号,标示某人或某物,像《快雪时晴帖》《姨母帖》的命名与与《论语》“学而”“季氏”的名字类似,只是索引。书法是离开语义的纯艺术,在于抽象的线条、笔迹,命名不增加艺术的意义。在绘画特别是题材类型化的画中,命名或题名区分作品,帮助观者区分相同要素组成的绘画以及了解画家作画的目的、心境。再者,“意以题补”,它是命名在书画领域中另一重要的作用。陈教授以八大山人的《安晚帖》以及齐白石的《看你横行到几时?》、《祖国万岁》等作品为例,指出八大山人作品中名、序、跋、款等内容和齐白石作品中的题名补充了画面之外的信息,引导观者进一步体会艺术家的意图。最后,落款作为命名的一种形式也具有重要意义。书画签名不同于标明财产所有权,作者的笔迹与个人人格连在一起,不仅具有实际意义,还有延伸价值,如收藏、纪念品到文物,落款将为作品提供故事的索引。
讨论完中国书画艺术,陈教授在第三部分转入到对西方观念艺术的讨论。话题开始,陈教授先厘清写实绘画与名的关系。他指出,写实绘画中,名人与历史事迹必须题名,否则无法识别作品的内容,而如果只是纯粹形式上的欣赏则无需这一要求。另外,在写实绘画中题名也有不同,若题目只是描述对象,等于不题名,虽然不题名并非无艺术意义。作为对比,如凡高的《向日葵》,并没有增加作品的意义,而像德拉克罗瓦的《自由引导人民》,题名则增加了作品的意义。接着,陈教授指出,观念艺术是观念优先,目的支配手段,画面与观念联系是非直观性的,且作者与观众对作品的理解也具有非对称性。同时,陈老师通过对杜尚的《泉》与约翰凯奇的《4分33秒》以及马格利特《这不是一根烟斗》等作品命名意义的具体分析,说明现代观念艺术的命名不仅是必要的,并且只有通过高水准的构思,其意义才能得到深刻表达。
最后一部分,陈教授就“命名创造意义”讨论现代艺术中通过错位、意外与拼接等方式把物质打上观念的印记这一行为提出了一系列发问作为讲座的结语——艺术作品是一种观赏还是猜谜游戏?现代艺术是否还需要技术训练?谁有资格对艺术作品命名?哲学在艺术中的分量?艺术还是职业吗?人人都是哲学家还是人人都是艺术家?
在讲座的对谈环节中,唐文明教授对陈少明教授的讲座内容进行了总结,并从双重实在论出发,探讨了艺术与哲学的关系等问题。唐文明教授指出,命名本身就是一种艺术的行为,它接近理实物实的双重实在论,也是一种呈现意义、表达真理的行为。同时,命名来自于作品的作品化,艺术可以视为形象的表达,命名则是一种概念的表达,二者之间互相补充、互相彰显,共同完成表达真理、呈现意义的功能。在此基础上,唐文明教授就陈教授讲座最后的问题作出回应,唐文明教授从黑格尔“艺术的终结”引入,认为假如的确有某种终极的实在,黑格尔所谓从艺术到宗教再到哲学的绝对精神的三个发展阶段,可能次序上应该反过来,即从哲学到宗教再到艺术。唐文明教授进一步提出,在形而上学终结后,我们如何重新为艺术正名?这也意味着我们如何为哲学正名、如何为哲学划界。《老子》说“名可名,非常名”,是否可以理解为概念的局限或者说哲学的局限?如果可以这样理解,那么老庄思想或者说道学的哲学观、艺术观,或许可以启发我们对于哲学和艺术的新的理解。
宁晓萌教授指出,陈少明老师有关抽象、命名的讨论,包含了很多值得关注的问题。首先,陈少明老师关于抽象、命名的讨论,纠正了我们以往一些固定的看法。比如结合韦尔南有关希腊的形象问题的论述来看,有关命名的讨论启发我们,那些看来具体的、形象的东西,其实根源于没有形象的、不可见的地方,命名在于使不可见者呈现意义,这两次讲座所讨论的抽象、命名问题,都具有非常强的创建意义。同时,宁晓萌教授从现象学的角度出发,结合海德格尔有关“语言首度命名存在者”、梅洛庞蒂“艺术不是模仿,而是一种表达”等论述,指出命名并非仅限于具体实物,它恰恰指向与我们所看到的实物不一样的东西。梅洛庞蒂用了一个概念叫“偏离”,艺术在偏离中生成一种新的意义和秩序,许多西方现代艺术作品中标题的作用就在于跟形似的东西相区别,从而在偏离中打开创造性。
陈少明老师对这些问题一一作出回应,他指出经验的世界不仅存在观念和对象,还存在对观念和对象的表达。文明教授说的作品需要命题是因为“作品的作品化”,这个问题也可以进一步讨论,比如什么意义上可以称为“作品化”,这其中还包含着内容和命名的权力等问题。同时,随着人工智能时代的到来,艺术将会变得越来越重要,那些可以严格按照逻辑来操作的工作会逐渐由人工智能取代,我们哲学或艺术对世界的贡献,最重要的可能就在于精神层面那些不可替代性的东西。此外,陈少明老师认为描述对于艺术非常重要,如果艺术完全不可描述,即脱离开经验对象的话,那么艺术就成了纯粹的哲学问题,也就没有艺术家的事了。
现场提问环节,陈少明教授与参会的师生进行了深入的交流。最后,朱良志教授总结指出,这两次讲座所提出问题都十分具有吸引力,将基础问题讲出了新的角度,无论在艺术讨论还是在艺术与哲学关系的讨论中都有重要的意义。
纪要整理:温悦蓉
讲座摄影:曾幼萌